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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專欄

林夕專欄。如我所聞。

 4月1日之後(2003年4月21日)

 十幾年來,我都活在負債的狀態中,總是欠欠欠,欠這個那個歌手的歌詞。
 多慶幸這次沒有。在張國榮最後一張專輯灌錄過程中,分給我的詞,我都寫完了。從1995年他復出樂壇開始,我替他打造了大量不同風格的歌詞,飛揚、纏綿、妖媚、憂鬱、沈溺、喜悅、悲傷,轉眼8年,至此畫上了句號。

 可遺憾的是,在最後的五首歌的歌詞裡,我依然按以往路線在感情世界中唱遊,並沒有寫下一些心靈雞湯式的歌詞。監製曾經提醒我,別寫太悲的東西,我也沒特別放在心上,忽略了當時他心境上的需要。

 我忽然很內疚,寫下了那麼多勾引聽眾眼淚的歌詞,究竟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意義?

 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的名句:“眼淚的存在,是為了證明悲傷不是一場幻覺。”但讓我證明了失戀的真實,對聽眾又有沒有幫助?如果發洩真有療效,我更希望將來可以將功補過,在每首傷感的情歌昇華出快樂的力量。這是4月1日後我最大的領悟。

 物件會消失,事件卻永存。特別是音樂,特別是歌詞,母帶完成,發片之後,要修改已來不及。

 我會警惕自己,往後無論如何匆忙,都不可以寫下讓自己事後後悔的歌詞。因為生命無常,音樂的生命卻無限。我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流動中的片段成為定格,只能重溫,不容再造。 

 離開戲院之前(2003年4月28日) 

 電影必需要配樂,許多電影主題曲卻可有可無。

 理論上,當劇情去到一個情緒觸發點,無需對白交代劇情,就會播出歌曲。所以,寫電影歌得了解整部電影主題,風格,劇情及歌曲落點,以致最重要而永遠最備受忽略的:從哪句歌詞唱起?

 歌詞可以很長而在電影出現時間有限,導演和觀眾也沒有空間去鋪排消化歌詞,有沒有當場就地催淚就靠起唱那幾秒間的幾句了。

 這樣說來,寫電影主題曲歌詞好象需要看完整套電影,消化再思考,商討再設計才得以完事。

 但實情是:寫過那么多電影歌,有機會在落筆前看過毛片的寥寥可數。大多隻能收到一到兩頁的劇情大綱,然後抓住電影名稱寫下去。僥倖的是主題曲多而要配合場面的插曲少,電影出來以後不知情者一般都會以為有關單位事先經過良好溝通。

 不幸的是:大部分電影主題曲其實只是片尾曲,在電影結束出字幕時聊備一格,而大部分觀眾那時已爭先恐後鳥獸散。基於這個大多數觀眾對電影不夠尊重的小小壞習慣,曾經想盡辦法用文字跟電影結合的心血都註定是過眼雲煙。所以下次當你看完電影,

 可不可稍息,安坐,欣賞字幕及留意隨身協帶物品後才施施然離去,滿足一下幕後工作者的虛榮。


 為生活配樂(2003年5月5日)

 流行音樂流行過就不再流行,不再流行才有機會停留在某個時空裡面,成為當時生活的標記,替個人歷史配樂。

 中學畢業後第一次到國內旅遊,地點:杭州。住宿:杭州飯店。

 拍下了不少風景照,但都沒有明信片專業,不如不拍。吃了很多頓樓外樓,但口感已經忘記。惟一永誌不忘的是在西湖划艇的時候,從隨身聽傳來的音樂。主唱:安全地帶。

 玉置浩二欲斷難斷的氣聲,在沿岸忽明忽隱的單車影子中轉動。

 西湖印象,此後就有了日本的風味。而我想起安全地帶,也就一定記得西湖。酒紅色的心如果一直停留在排行榜上,記憶的編排系統恐怕就不會那么精準了。

 兩年前住所大門密碼是92什么的。我常常搞亂了。92跟93沒什么分別,但只要記住張學友的每天愛你多一些,92年就變得立體起來。那一年,每天愛你多一些簡直成為香港的市歌,只要想起這首歌,連當年的愛情、工作及身體狀況都有了很細緻的輪廓。
  

 似水流年,什么都可以忘記,但只要記得羅文的小李飛刀,我就想起當時父親在飯桌上經常大發雷霆的克難時期。

 我想,這個境界,是莫扎特不能比擬的。

 流行曲也可以成為經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二十三年前(2003年5月12日) 

 最近香港三聯書店出版了一本叫《香港詞人詞話》的書,刊登了我生平第一首歌詞,那是拿了去參加比賽的,叫《昨天園外》。

 我自己都忘得一乾二淨。早已遺失了的作品竟就此重現於世,多謝作者黃志華。

 整整二十三年後重看,真的是要多慚愧有多慚愧:“夜深人靜小小女孩看天,細數奇妙星光處處閃。問它何日光輝變渺小,問句它怎么眼前空中照。”

 現在看來,才明白什么叫為文造情,作為一個城市人,抬頭看天怎能看得見星星,用星星偶然作比喻的工具是可以的,寫一個女孩舉頭看星就未免太做作虛假了。還有:“點點浪花,隨著海潮,鞦韆睡夢間,在風裡搖。”(是這樣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歌詞總離不開浪潮)虧作者黃志華說這首詞“企圖把一個女孩子的成長過程及其中的心理變化描繪出來”。試問一個在成長中的中學生又如何能夠真實寫出成長的心理?我們總在長大後才明白成長是怎么一回事,總在失戀後才看透戀愛的微妙。

 當然這種慚愧之後也有偷偷歡喜,對過去作品不滿,證明這二十三年沒有白活,總勝過留在原地對舊作沾沾自喜。

 正如那首歌詞所寫:“你我無法求望星光重耀,你我惟有回望天真的年月快樂多少,風車一轉一轉像以往消失了。”天真縱然不知所蹤,貪新忘舊不失為進步的動力。

   

 他快樂所以我快樂(2003年5月19日) 

 不止一次收到陳奕迅的留言,內容總是:我現在在錄你寫的XXX,非常快樂,謝謝。

 他快樂所以我快樂。並非因為得到歌手致謝的虛榮感作祟,覺得熬夜沒有白費,而是為樂壇有這樣的歌手而快樂。

 要喜歡做,一件事情才會做得好,已經成為我的座右銘之一。但這中間還有很多不同層次。一個歌手喜歡唱歌可以因為表演慾,因為實在自覺唱得好,不唱,就浪費了天賦的嗓子,也可以純粹當唱歌是娛樂事業的起點,並非終站。

 喜歡做一件事也可以喜歡到窮兇極惡,如何如何犧牲生活,挨窮吃苦練氣再碰運氣,堅持理想不斬樓蘭誓不還一副革命烈士模樣。

 這種精神固然值得尊重,但在娛樂圈,競爭力如血液一樣已成為生存必需品。我們反而忘了最基本但最高的境界——在過程中快樂。歌手在頒獎禮臺上細訴感受,要多少血多少汗多少淚,要多辛酸有多辛酸。成功有時候不難,但在過程中快樂且遺忘了結果,才是天生藝術工作者具備的素質。吃苦誰不會?快樂卻不是超強意志力所能強求的。

 樂壇可能有很多奮鬥心、上進心強的人,但卻很少有單純在流行曲中找到快樂的人。多幾個陳奕迅,讓人感受到做音樂並非上商業戰場拼個血肉模糊,而是用優雅的姿態流連在遊樂場,市場再不景氣,音樂的生命卻是永續的。


 1:1480 6月9日  

 看張紀中版射鵰英雄傳的拍攝紀實,內有主題曲變遷錄,提及主題歌經3輪評選,由專家一致決定拍板採用,看得膽戰心驚。最有興趣知道那些評選的專家是什么人,如果事先讓我知道寫完了主題曲要經過這樣子嚴格的評核,我會嚇得一愣一愣,什么都寫不出來了。

 不是說沒有自信心不夠專業精神,但時至今日,你交一首歌給我事先聲明打算成為該年度金曲,歌手得靠這首歌再起風雲之類,我還是會給壓力壓得寫不出應有水準。

 還有更駭人的是,射鵰片尾曲《真情真美》是從1480首作品中選拔出來改編的。天,1480首,誰有能耐逐一看完,然後一槌敲定。

 臺灣唱片製作也有比稿這個習慣,就是說,發詞的時候同時發給很多專業寫詞人寫,然後看哪個入圍。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是千錘百煉精益求精的工序,也不計較那些落選詞人的自尊放哪裡去,但與其天女散花碰一個適合的詞,為什么不跟其中一個作詞人好好討論想要什么,不對寫到對為止(如果對那作詞的有基本信任,雙方又有足夠溝通過力的話。)

 比稿太像現實世界:一將功成萬骨枯。成為那1480分之一當然自豪,但其餘1479又情何以堪。比稿令創作成為一場你死我活的零和遊戲,於創作空間有礙。要逼出好作品,總有較人道的方法。

 圓 <小說世紀>第x期


 最溫柔的形狀,才可以無限擴散。 
 感謝時針,繞一個又一個圈,讓我們覺得時間可以重頭再來。 
 感謝黑膠卡帶CD MD,令音樂圓滿,循環不息地聽下去。 
 感謝圓圓的橘子葡萄觸手溫柔。吃下去特別飽滿。 
 感謝一切的鍋,從來沒有想過做成三角正方梯形,讓吃變成逃避現實的象徵。 
 感謝圓形飯桌,沒有主席位,最左也是最右,最後也是最前,沒有誰比誰重要。 
 感謝沙礫,越老越圓,一粒有歷史的沙看出一個沒有菱角的世界,以及自己。 
 感謝水珠,告訴我們自然定理也有能力代替人工特技。 
 感謝雪球,因為圓,就有了越滾越大的潛質,讓人有所寄望。 
 感謝銅板,花起來不那麼棘手。 
 感謝足球籃球保齡球高爾夫,一路滾下去,讓精力可以流動。 
 感謝蝴蝶眼睛,讓我們羨慕同時用多角度看世界的經驗。 
 感謝地球。在圓地上,兩個有分歧的人,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假如真能堅持一條不變的直線,終究還是會在另一端碰頭的。

 生命中沒有太多平原,要走一條不拐彎的直路,多麼平凡,多麼艱難,還好圓形是最美麗的形狀,讓我們把曲折看成樂趣。 
 感謝句號,讓一切在圓形中結束。

 

 明白不明白 林夕 <小說世紀第19期p.10>

 亦舒小說的主角動不動就住在一間間雪白的房子裡,我常常懷疑哪來這麼多白屋白牆。白色油漆色系不下十種八種,判斷力低一毫釐便會誤中副車,挑了雪白雲影白。然後事隔多月,一個陽光普照的正午,因為一些事情震盪至驚呆,只懂盯著一面牆,或天花,才猛然省悟,白牆不是真正的純白,是入夥的時候誤會了。否則,在夜半醒來,只開著一盞六十瓦特的非聚焦燈泡,眼睛慢慢起了疑心,這哪裡好算白色,分明是米,黃,啡,橘,無論如何不會是白。

 純白難求,不明不白。在電器店內凝視不同的電視機顯象屏一定會明白。
 同一片雪地,布些電視機型號就是無法表白,老像染了一片灰塵,無法還大自然的清白。
 而甚麼是清白呢? 沒有光,就沒有色。既然不存在中立的正宗的純粹的光,純粹的白也不會存在。

 這個故事的教訓不是甚麼黑白是非中間總有不同程度的灰.....等等等等道德發現。只是從睜開眼睛看世界這麼多年,竟然靠一面日夕相處的牆及質素很爛的電視機告訴我,並沒有純粹這回事。基本如白,都不能做到。除非我們擋住了太陽,關掉了燈。但那時候,顏色已經沒有了意義。

 而且,原來,肉眼所見的顏色,只不過是該對象的分子結構,將光線之中不能或不想吸納的色素反彈出來,才會反映到我們雙眼。白雪的白,是雪分子排斥出來的過濾物,不曉得你們明白不明白。


 深深深 林夕 <小說世紀第1x期 p.6-7>

 深深深,是不是聽起來已經給嚇倒了?
 一萬呎深海,是不是比一萬呎高空可怕?
 深山野嶺是不是比烈日當空難熬?
 為甚麼輕談淺唱聽起來比深不可測可人?
 博大精深會不會比輕談淺唱平易近人。
 心胸窄不對還是城府深駭人?
 艱深會不會不夠年輕,年輕是不是代表顯淺?
 為甚麼創作要深入淺出才出眾?
 說道該深入淺出,一幅畫要不要深入淺出,一件雕塑要不要深入淺出,為什麼文字得深入淺出才能深入民心? 歌詞得深入淺出才能逃出生天?
 深沉會不會比膚淺坎坷?
 高深會不會比淺薄罪過?
 那為什麼薄情一定不及深情催淚?
 那為什麼用情深又不怕用家給嚇怕?
 那為什麼點水蜻蜓不及戲水鴛鴦為人嚮往?
 那麼談情說愛又要不要深入淺出?
 我們的見聞愈來愈廣,我們的耐性愈來愈低,愈來愈少人肯深呼吸潛入海底,見識形狀奇怪的生物,容納不一樣深度的事物。
 深淵太痛苦,輕浮受鄙視。
 我們到底要深藏不露,還是淺薄無知?


 純屬虛構  


 午夜我回香港大學一行,經過陸佑堂後門,四壁霎時塗上黴色的暗影。兩旁,一格格的儲物櫃,得到陰影的幫助,又霎時長高,像伸展到天花板。但這是夜,而且是傳說中兇猛之地,不敢舉頭證實了,怕幢幢巨影會塌下來。 

 但一列列方形櫃門還是逐格無情地在面前排開,難怪有這樣子的傳聞;夜?這一格格的門很像神庵內載骨灰的間格,想著,忽然,眼前有個學生模樣的人,打開了其中一道門,幼長的手指捧出一個幽藍的骨灰龕,他轉頭向我微笑,然後走了。 

  笑容是深刻的,眼神呢?忘了,好象,只有一張微笑的嘴,沒有眼。四壁是昏暗的,寬大的階磚卻反映著異樣的光采。由於冷硬,更覺得寂靜的地板很容易會給踩裂。放輕腳步,可惜仍是削破了脆薄的空氣。而地板,真的裂了。裂紋像兇猛的爪迅速向我伸來,退避,躲在一排櫃旁。背後一把慈祥的聲音說,別怕,讓我們謙讓隱藏如一顆花生,長埋地下。我想遇著救星了,一看,此人穿著難得溫文的長衫,面貌祥和,一派學者風範。我們握手,我說我叫林夕,三年前是中文系學生。他說我是許地山,是六十年前中文系系主任。 

 蕃茄  
 由母親的家也是我的家,帶回一袋蕃茄。宿舍在荒涼的午後,特別荒蕪。於是想到吃蕃茄,鮮紅的蕃茄。母親說一個人在家很寂寞。我咬破了一個蕃茄,嫩滑的皮膚,甜蜜的痛苦。指頭沾了一滴血,我有衣食和家教,便把它啜回咀內,甜蜜的血。母親說當初得以被動地脫離他──我的父親──的羈絆時,有逍遙的寂寞,現在卻只有寂寞。其中一個蕃茄是怪胎,一個蒂,卻漸漸由核心分衍出兩塊肉,兩滴凝固的血,但皮膚皺摺得很痛苦。我便不忍心咬破它們,更何況用我剎那間柔軟的嬰兒的。母親說我不常回家,問我為甚麼這樣戀棧宿舍?香港?西環?不如索性搬到西環?母親說很寂寞。雖然說來有點生硬,一個如此氾濫的書面字眼,虛浮地重擊著。我吞下所有蕃茄和血,午後便又再少了鮮血的滋擾,回覆單色的寂寞 


 笑忘書 


 真恨不得記憶可以刪除貼。考過那麼多試,背過那麼多貞觀幾年/崇禎幾年,那幾年都發生了甚麼事?事不關己,於是就一片空白。那時候,連卞之琳朱生豪不同的紅樓夢節譯版本都可以倒水般翻印出來,一字不漏。如今卻連原文都忘了,只記得考試時座位的方向/光度及那枝斑馬牌黑色原子筆。中學考會時的作文題目已是一個謎,卻依然記得從居所走到試場的路,以及等待開考前站過的綠色階磚,考完最後一科與同試場應考的同學所交流眼神。這些無辜的片段,不知浪費多少K記憶。就像某年山後被雨水淋過的燒鴨味道,皇天在上,真不是故意記起。彷佛斷了關係的人,種種好處與不堪都忘了,那電話號碼還是會無端端嗡的一聲彈出來,天機忽然再露模樣。 


 14,000 個開心的理由 

 有個英國女子寫下了本書叫《一萬四千件值得開心的事》,二十年來從六年級開始寫在拍簿上,到畢業後輸入計算機之中,在心情低落時就翻一下當興奮劑,又從中啟發心得,或者從而找到跟子女聊玩樂的靈感,真是甜美。一個人找得到一件開心的事,都應該生有可戀了,一萬四千件,開個38,也可以開到荼了,應該問,哪裡還有輕生的理由,還是哪裡來這成千上萬的開心事?原來都是些小眉小目,包括在寒冷早晨走過郊野小徑/看徫星電視/宇宙飛船/輕音樂/硬芝士/露天/豪華酒店文具/紅磚路/手袋設計概念......。假如心情不夠好,愛情不夠如意,生活不夠保障,誰會對著酒店塑料筆漆皮書寫墊子快樂不已?二十年來,這作者一定是個幸運女子,天開心了一些。 


 傷逝 

 如今天都聽達明一派的<傷逝>,簡明重複的音符,迴音校得很大很大,調子很低很低,令我想起痛苦可以很美麗。聽著,便很想一個人在房中騷首弄姿,理頭髮,找一枝煙來燒,甚至,有吃大麻﹝注:三級18以下不宜觀看﹞的衝動。這樣做,會令本來醜俗的生活顯得美麗。而且還要趁早傷逝傷痛。因為是這個年紀,有甚麼真正難堪的痛苦呢,不外是誰令我不快,誰使我流淚,誰阻了我前程,或者想想一些死亡的陰暗問題,生活緊迫繁忙但意義短暫簡單。因為是這個年紀,還可以胡亂哭一陣,把笑聲提高度,手腳亂舞,在不當的時間笑或哭。人說是神經有問題,還可以增添美麗的聯想。 

 一切還有年輕可以倚恃。但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還可以這樣做嗎?他為禿頭苦惱。而真正的痛苦都萬分醜陋,不宜捉摸把玩。所以,要趕忙對將逝的年輕傷逝,不然再遲些時間,連傷逝也不再美麗了。  


 你喜歡嗎? 

 隨便說說,總是輕易廉宜的。 

 你喜歡我嗎?我喜歡你。你喜歡西環嗎?我喜歡西環。我喜歡西環的古老建築。一條柱都很細緻,一種現代建築欠缺的精緻,對抗冷漠的幾何線條。石屎的外壁,輕的質感,像芬芳的陳皮。修長的木窗,整齊的方格,給人結實而溫柔的感覺。我喜歡西環僻處一角,據守著原始的碼頭,側望中區的先進,而時間是一個輪,拖拖拉拉,快要輾過了。於是要趁活在語長片的環境裡,最後一瞥也是好的。於是有這樣的念頭:找一層樓,玻璃窗舊得貼滿了X形的膠紙。我憑窗看街,街中人看我,這男子真是風雅。夜了,我點一盞銅瞉的油燈,開秀銅色翼的吊扇,在幽幽的淺色階磚地上,寫稿寫日記,墨水化在輕薄的紙上。 


 花絮  

 我從來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與黃耀明錄音的幾十個夜晚卻隨時可以寫成幾百字以致幾萬字,不等。 

 天越黑,黃的聲音越亮。錄完了有時候吃一點宵夜,聊下去,很容易就看的見天色由藍變白,他或我會說,「咦?天亮了。」彷佛已經做了夠多的事情,連天都變了色。 

 錄音期間,除了他的歌聲,聽的最多大概就是他說的「犀利」。「這句歌詞不夠犀利……這個歌名不夠犀利……。」要用國語說出來,我不會翻成厲害,棒,正點,等等。我會很累贅的說:「這句歌詞,這個歌名沒有特色,形狀,聲音,態度,跟過去已有的一切沒多大分別。」 

 1994年春,錄音後我們在路邊小攤子吃東西,就地拿著U2的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的歌詞來研究,提到了其中一句I reached out for the one I tried to,destroyed,於是我想起了去年冬天,我們都在東京看U2演唱會,唱到這首歌這一句的時候,黃說:Bono每次唱到這裡,都會從臺上跳到人群裡。他知道,因為他在英國也看了兩場一樣的演唱會。——是偶像製造了樂迷,也是樂迷支撐了偶像的存在。Bono跳到了群眾裡,任瘋狂的樂迷接觸,撫摸,製造混亂,互相破壞或互相建立,都來自同一個舉動。 

 1994年三四月間,一年一度的電影節又開始了,讓耽在錄音間裡的黃耀明好不安於室,看完一場電影錄一回音又放棄另一場電影,那姿態,如朝秦暮楚般內咎。後來,他狠下心腸只錄音,不看戲。——甚麼都想做,甚麼都可以不做,做起來,卻有著異類的專一。這是我的想法。 

 我聽過林林總總的要求我修改歌詞的理由,包括不好懂,不好唱,不好記住啦,不和歌手形象啦,不合某年齡聽眾心態啦,但黃對我說:「這句話有問題,我不是這樣看愛情的。」真是刁鑽,讓我想起,寫了那麼多情歌,究竟都是寫給我自己的,歌手的,製作人的,聽眾的還是誰的愛情?好嚴重的一個題目。 

 事外 

 連恒生指數都不明白的人,股巿風暴對他們原應沒有半點驚險或慶幸,只因為股票巿場關係金融中心地位,此地位又幹系繁榮,繁榮影響安定,又影響中環夜色不再美麗,所以才不好意思置身事外。 

  其實個人在短暫瑣事比大眾的大事往往更驚心動魄,對那個人自身來說,一定是這樣的,因世上再沒有誰比他更關注這件瑣事了.毛澤東死去當晚,我在畫一幅耶穌昇天圖,明天聖經課要交的,每一筆劃都在顫抖,因父親在罵妹妹,愈罵愈兇,辭鋒狠絕,令我衷心相信,個人哀樂才影響至巨,大事太遙遠,不及身邊人一刀刀的剌進來。張大千死時,正值清明清晨,早餐時父親又在罵,罵得凌厲時用手撥翻桌上的鹹蛋和白粥。張大千是誰?毛澤東是誰?他們影響著很多中國人,我是中國人,但我自有自身的苦難,即使這些大人物的死亡會帶來幸或不幸,在個人面前都顯得太微不足道了。所以代港督霍德說:「我們無意放棄香港」雖動用這字眼,仍只能加添小量苦惱,因本來已有太多。 


 電話錄音 


 有時從外歸家,聽聽電話錄音帶,會是平靜中的點綴。因為當中有著令人焦慮的等待。訊號與訊號之間,明明應該是一斷斷(同音)留言,為什麼錄音帶卻是空白的,會是誰有什麼事?為什麼知道有人不在了又沉默起來?一旦有人肯留話了,便滿室充實。 

 有一次一把女聲留低了半首半夢半醒,唱得感情充沛,而在我認識的女子中當中,並沒有一個有這份閒情和歌聲,果然,嗯,她最後說,是搭錯線的。在最繁忙的時份,可以駁上電話錄音機。想聽的才聽。可惜,有話留低的,大部分都是公事,公事是不能不顧的﹔想聽的才聽,想聽甚麼?誰又會有足夠的衝動,在訊號之後自顧自談心? 響了一整日的電話,有多少個會說:我需要你,想念你,請你覆電? 

 如果每個人都在錄音機說出的自己的姓名,便大可以用來過濾沙沙石石的電話,又或者,算欺欺人,每次來電報上姓名都搶起聽筒,說:別掛線,是你,我等的正是你。這樣,每個人都會誤會以為自己得到特別厚待。  


 拾張愛玲的荒 

 如果說,一個作家的作品給改編成電影是一個成就獎,那麼層次低一點的致敬,一定是身後有狗仔隊為照顧公眾利益,而替其清盤點算遺物。當然,那一定要張玲級數才有足夠的蜜糖去惹這些虛榮。張過世不久,即如煙花散落,悼念文章亦百花齊放。 

  其中一些實在太年輕也太沒關係的作者,因為說不上我跟張小姐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飯館同過桌這樣子的掌故,便改行寫故居見聞錄。甚麼顏色的牆紙,甚麼樣木質的地板,新買回來的電器,紙盒還未丟掉,但覺家居十分簡約,並沒有多餘傢俱,恐怕撐不到幾千字,便往垃圾桶鑽研,有外賣薄餅的錫紙盤,有化妝品包裝盒…… 

  我不敢肯定有哪些張迷會對這張清單有興趣。與其看這樣的真相,不如看電影版的張愛玲小說,即使改動再大,元神再散,也勝過看包裝精美文藝拾荒報告。